柏楊撰寫“穿山甲人”張四妹(下)

隱密的藏匿雖然使村人們不再害怕,可是,死了的怪物屍體在那裡,大家仍抱著疑慮。不久,一個馬戲團團主光臨,要用重價購買。“重價?”我問,“多少叻幣呢?”。當時大概折合一百萬兩黃金。周寶源先生答。

那是一筆足以使人喪失天良的黃金,做母親的雖沒看過“象人”,但她知道一旦進入馬戲團,慘絕人寰的女兒,將更慘絕人寰。一口拒絕,理由很簡單,她告訴馬戲團團主,怪物確實已經死了。已經10歲的張四妹,她匍匐在小囚室上竊聽,她的年齡和長久的關閉,不知道什么是馬戲團,什么是錢,但她知道她沒有被賣掉,她想哭,可是她哭不出來,因為她沒有淚腺。她激動的用可怕的變了樣的頭頂額,撞擊地板,感激娘親。張四妹女士,這樣的關閉了35年。

35年,漫長而淒涼的歲月,她比“象人”幸運,娘親給了她一架簡陋的收音機,是她唯一與人世交通的單行管道,她從收音機裡的華語廣播中,吸收知識,也從中學習華文。“象人”還有醫生的教師,“穿山甲人”張四妹,卻全靠自己苦苦自修,最后她終于能用華文寫出流暢的信。

多么可悲的諷刺,被父母視為優秀的青年大學生、高中生們在寫信時的困難情形,張四妹女士的信使我們震動。

張四妹女士是這么善良、孤寂。但她對天對地、對蹂躪她命運的毒手,沒有抱怨。

35年日子,在隱密中過去,村人們和全世界都把這個怪物忘了,而怪物並沒有忘記自己,她除了苦苦自修華文外,還在夜深時分,當人們都入夢鄉,悄悄的走出她的囚房,悄悄的離開家,去郊野為窮苦的母親拾柴、去她家的唯一果園,看守果樹。時間一久,跟“象人”初在醫院中出現的場景一樣,做母親的用布把她的頭部完全包裹起來,只露出兩隻赤紅眼睛,在闊大的草笠下,沒有人會注意她那雙一生都不能合起來的赤紅眼睛。然后,在早上行人尚稀的時候,她在果園,直到萬家燈火,黃昏來臨,再躲躲閃閃的回家。

除了深知她的一二知友,像被稱為“鳴妹”的女孩,這就是張四妹女士的全部世界,孤苦的世界。在信上,我們可看出她的哀傷,她說︰“我是隻標準的大蛇。”而事實上她卻比大蛇可怖。

生涯被外界發現

幽閉的生涯在今年(1982)3月,也就是我前往吉隆坡的前一個月,才被外界發現,那是3月的一天,兩個華人經過張家果園時,神差鬼使,張四妹女士的面幕忽然脫落,兩人同時發出被活剝頭皮時那種慘叫,飛奔逃走。

30年前的舊事像噩夢一樣,再回到人間。幸好的是,人們心智的成長和知識的提高,已沒有人再堅持她是為復仇而來的穿山甲鬼魂投胎,雖然沒有人敢和張四妹女士面對,但大家已在充滿同情心下,容許她存在。

這正是“新生活報”社長周寶源,堅持我多停留一天的原因,讓我看一看和我們擁有共同血緣的,可憐的龍女!

我無法形容張四妹女士的形象,一定要我形容的話,我同意森州淡邊村村民的稱呼︰“穿山甲人”。我們如果可以想像一隻“人立”的穿山甲,便可想像“人立”的張四妹女士。

“新生活報”記者仙梨嚴厲的反對使用“穿山甲”,他用張四妹女士的口吻呼喊︰“我不是穿山甲,請不要嘲弄我!”我決不是嘲弄,上天可鑒此心,但“穿山甲”是一個最好的形容,一個“人立”的穿山甲跟“象人”一樣,是一個“穿山甲人”,她頭髮全無,光禿的頭頂,雙眼幾乎呈五十度角度的向上吊起,鼻子塌陷,嘴唇突出,牙齒像墳崗上凌亂殘破的墓碑。而其中一個門牙,卻像大象的牙一樣,衝破尖聳的嘴唇。然而,使我們發抖的還不是這些,而是她滿身鱗甲。嚴格的說,那不像穿山甲的鱗甲,卻像魚的鱗片,鱗甲不斷脫落,也不斷有新鱗甲生出來,一直無窮無盡的循環。當新生鱗甲長出,舊鱗甲不能及時自動脫落時,便奇癢難支,必須立刻把舊鱗甲片片的從身上拔掉--像古時遭受剝皮酷刑的苦囚,她無法拯救自己。

永遠不能“閉眼”

據說,她現在已進入仙境,只要拔下,當淌下血來時,她還可得到片刻寧靜,而在前幾年,她卻整天都要泡在水裡,才能防止鱗甲間肌膚寸寸龜裂。

但是,最恐怖的還是她的眼睛,“像人”雖然不能躺下來睡,卻能坐著睡,讀者先生還能記得,當他在幕終躺下來時,他緩緩的閉下眼瞼。張四妹女士會羡慕“象人”,她寧願那樣的安靜而去,她這一生不知道“閉眼”是什么,因為她沒有眼瞼。35年來,她一直像一條魚一樣,兩眼圓圓的瞪在那裡,眼眶像一根燒紅了的火炙鐵圈。讀者先生看美國西部片時,定還記得惡棍們的毒刑,把英雄美女,仰面綁在沙漠上,用火柴梗支開他們的眼皮,當太陽漸漸升空時,眼球中的水分也漸漸蒸發,終于乾涸,只剩下兩個黑洞。而張四妹女士,她已受了35年的這種毒刑。沒有人知道張四妹女士患的是什么病。

塔里斯夫醫生給“象人”診斷的結果是,認為他害的是“神經纖維炎人”。“新生活報”曾邀請吉隆坡皮膚科專家陳勝堯醫生前往淡邊村給張四妹診斷,他初步判定,她患的是一種“先天性的魚鱗癬”診斷書上說︰“這種病症是皮膚外層的一種畸形發展,由于全身皮膚毛孔組織構造殊異,以致表皮緊緊拉縮,影響到整個面部器官的正常發育。”

陳勝堯醫生說︰“這種‘魚鱗癬’使皮膚有更強烈的新陳代謝作用,每逢風沙一吹,或氣候燥熱時,它就發出奇癢,非常難過,接著是乾裂脫落,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層新的鱗甲。”

陳醫生說︰“‘魚鱗癬’並不是罕見的怪症,我國(馬來西亞)患這種病的人很多,只不過都限于局部,當然,都比張四妹輕得多。”

可怕的嚴重畸形,“象人”“穿山甲人”在醫學上的病稱,都是如此的平淡無奇,可能是它太平淡了。“象人”和“穿山甲人”的醫生們都有一個悲觀的結論︰無藥可治。

黑暗中看到明燈

張四妹女士在黑暗中看到了明燈,當陳勝堯醫生為她檢查時,她興奮得渾身發抖。這是她第一次就醫,魚樣的眼睛中透著自信她會得救的感激光芒。可是,當她得知無藥可治時,她頹然的躺下來,無力的望著她的娘親,自言自語說︰“我是天譴,我是天譴!”使我心頭滴下血來︰“是天譴嗎?是天譴嗎?”

陳勝堯醫生留下一段希望的話,他說,唯一的辦法是治標,嘗試著使用一些藥膏,使她的皮膚能變得比較嫩滑,也用以加強鱗甲的抗熱力。然而,即令這些治標的處方,也是次要的,陳勝堯醫生認為,嚴重的是張四妹女士的眼睛。眼睛有改進的可能性,必須先使它能合住雙目。如果再不搶救,會惡化下去,等她過了40歲,邁入中年之后,生命力開始走下坡,她將雙目全盲。沒有一個人不斷的用眼球——那在美女身上,被稱為水汪汪的秋波,能和光線接觸40年之久而不休息。

到那時候,張四妹女士可怖的鱗甲臉上,將出現兩個黑洞。

“我不是眼科,”陳醫生說,“但在上下眼瞼動手術,使肌肉鬆懈,在理論上應該成立。”

可是,那要她去吉隆坡求醫,而張家是個窮苦的華人農家,負擔不起昂貴的費用,如果父母是一個有錢的人,恐怕會帶著女兒,走遍世界。可是,貧苦、貧苦、父親已逝,做母親的彭仙女士,這位今年已74歲,靠著一個小小果園和揀柴為生的老寡婦,只有呆呆的凝望,她唯一可做的,是她思慮她離開這世界后,女兒更加孤苦。

我離開吉隆坡時,留下一點微不足道的錢,請《新生活報》社長周寶源轉交給她,不要告訴她我的名字,只告訴她來自台灣的一個同為華人的骨肉之情。然而,我內心充滿了慚愧,慚愧我軟弱無力。英國女王維多利亞女士,曾自倫敦醫院,用詔書表達她的感謝,因為該醫院“收容了一個最可憐的英國子民。”我只是一個渺小的作者,但我願跪下來,感謝有人能︰“拯救一個最可憐的中華女兒。”我們這一生中所受的苦,又算什么。

“願意吻妳的心”

四妹,我恨我不如“象人”裡的康夫人,我沒有吻妳的面頰,但我吻妳的心——求求妳,不要認為我撒謊,事實上我是像逃避刑場一樣,儘快逃回台北。一回台北,決定立刻把妳介紹給妳在台灣的同胞,可是,每一提筆,我都感到一陣一陣的戰慄。當我向朋友談及妳時,我也不能終辭。我希望忘掉妳,但我不能。

四妹,我們像兄妹般,妳使我掛心,也使妳在台灣的血族兄弟姐妹掛心。願吉隆坡朋友們能傳來妳終于住進眼科醫院的消息,和終于能夠合眼的消息。

送別與叮嚀

“穿山甲人”張四妹女士走了,離開她依戀的台北,回到距吉隆坡2小時車程的淡邊。她7月27日來台北就醫時,我沒有能夠迎接她,而今,3個月后的10月28日,我陪她到桃園,送她登機。看著她在“新生活報”經理張子深先生的護送下,冉冉消失的小小背影,不知道是悲是喜。

像海一樣廣大而澎湃的骨肉同胞的愛,使我內心充滿感激,願上蒼祝福我們--苦難的中國人,我們雖有種種不可寬恕的缺點,但我們的愛心不死。捐款是一項證明,四妹共收到臺幣一百四十萬元,約合黃金七十兩,最感人的是,人人都說香港是一個寡情之地,但“百姓半月刊”跟臺北中國時報同時刊出“穿山甲人”后。香港讀者共捐出了港幣三萬七千元巨款。

四妹純潔得跟一個十幾歲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一樣,看到她的人,沒有不愛她。她捐出二十萬元(黃金十兩)給長庚醫院“先天性魚鱗癬基金會”,她本來要捐四十萬的,被醫院苦心勸止。當我把她擁抱在懷裡的時候,她是那么嬌小、無助、和多么渴望友情。

事實上,她並沒有痊癒,鱗片依舊,只是角化的程度已經減輕,那要終身服藥,一旦停止,立即會恢復可怕的原狀。而她那視力衰退的“蓄水池”般的眼睛,使我憂慮,顯然的,淚水突然增多,既無法阻止,(她的淚腺比眼球高),也無法蒸發,(她補上眼瞼),視力似乎更差,唯一的希望是,她身體內部慢慢的能自然調整適應。

再擔心的是,她從一個貧苦絕頂的村女,忽然身擁巨款。而她,一個沒有經過社會污染的純潔心靈,她分不清真偽,而又善良得沒有拒絕人的能力。她可能受騙,當錢被騙盡一日,也是鱗片重新角化之時。

然而,我怕的還是她心靈的轉變,她會不會認為她所享受到的關懷是永恆的?是普遍的?人人對她都是如此?經過繁華耀目的臺北3月,她還能不能安于淡邊村本來的平淡生活?想到這裡,我打一個寒戰,我不知道,四妹這次來臺灣,對她而言,是福?或不是福?

這些我們都無能為力,但在最后幾天,我一直建議她,回馬來亞后,不妨開始學畫。甚至,我說,5年后,我們這裡的朋友,將為妳舉辦一個畫展。

我們多么愛一個沒有心機的朋友,可是又為這樣的四妹驚惶。看到她弱小的背影,我心情沉重,像鉛一樣的沉重。

四妹,血濃于水的愛,使妳闖過關卡。剩下來的,要靠妳自己。珍重,珍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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